故里老家

小河水影

   我出生于一个大家庭，但属寻常百姓。
   或许是因祖上积德，故我家幸免于那场毁了大半个村子的大火。当我出生时，我家老宅完好无损地坐落于一小村子的最东边。老宅十分老旧，疑是明清遗物，青砖配木梁柱的建筑在岁月的流逝里显得暗旧且老态龙钟。斑驳的墙面，漆黑的梁柱，老得掉了皮路出木屑的门槛，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了这个青砖黛瓦的老宅起码有上百年的历史。
　 我六岁时，曾祖父就因脑溢血而一夜病故，他享年80岁，因此我无法从他那里得知我家祖上的任何信息。后来在与我祖母和母亲的闲聊中才得知曾祖父拥有勤劳与节省的脾性，有时节俭到近乎吝啬。祖母说他甚至舍不得一把柴禾，当灶头上的饭滚开铺出泡沫后他就会及时熄火，等饭闷上一会后他会再去灶膛添一把柴禾，那样既可把饭煮得柔软喷香，又可省去一些柴禾。曾祖父生于1892年，他经历了大清、民国、国民党的国民政府及共产党的共和国政府，同时也经历了甲午中日战争、辛亥革命、军阀混战、国共十年内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烽火连天的寒苦年代，百姓也只有靠节衣缩食来维持生计，故曾祖父的节俭成性也属情理中事。
　　印象中的曾祖父，不算很老，但很威严，我从没看见过他说笑的样子。他常年穿了条已褪了色的青布旧裙，裙子宽大、松散、厚实，且与里面的裤子一样拖至脚板，我母亲称之为“战裙”。“战裙”其实是古代男人战争时的一种装束，围于腰部以下，往往用皮革或金属做成，以抵挡敌人的兵器。估计后来因生活之需，就改用厚一点的布料做“战裙”，穿在裤子外面，可起到保暖御冷的作用。及至我祖父那一代，乡村人也开始革除陋习不再穿累赘的“战裙”了。祖父生于1922年，估计那时辛亥革命变革习俗之风也吹进了乡村，众百姓纷纷“剪辫易服”“废止缠足”，故祖父不再穿“战裙”，祖母也不再缠足。
　　　曾祖父早年的岁月艰辛不易，兄弟很早分家，儿子三岁时发妻就病故，一个人既要去田间干活，又要回家抚养幼儿，日子过得辛劳与清苦，但他都咬牙挺了过来，及至四十岁他才娶来与他同年的后曾祖母。后曾祖母年轻时一直单身，在家织布挣钱，直到四十岁才嫁给我曾祖父，并为我曾祖父带来丰厚的嫁妆。也许婚姻就是一种缘分，后曾祖母用四十年的生命等来我曾祖父的迎娶，而且甘心成为拥有一个孩子的补房。但她嫁给曾祖父后尽心尽力地帮他养育儿子，照顾家业，没有丝毫懈怠。尽管他们后来还生有一个女儿，但她还是随了我曾祖父重男轻女的思想，把好吃的好穿的都尽可能留给儿子，而且把所有的家业都给了儿子，亲生女儿远嫁他乡。
　　后曾祖母娘家家境比较优越，在当时是出了名的有钱人家。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一身斜襟布衣，头发在后面挽成“发髻”，并在“发髻”上插一根花纹银钗，估计有固定与装饰头发的作用。她性子和缓，说话轻柔细气，做事舒缓有致，一双缠足小脚踏成碎步在屋里与院子里移行。我虽是她一手带着长大，但我从没怀疑过她后曾祖母的身份,我一直唤她“太太”。“太太”在家既要烧饭做家务，还要带孩子，但从无怨言，也没看到她发过一次脾气，或说过一句重话，所以在她身上我才真正赏识到了大家闺秀的品性。尽管她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她的大家风范是全家人有目共睹的。自“太太”亲生女儿出嫁后，可以说她与我家的每个成员之间都无半点血缘关系，但她在家里仍是一如既往的勤勉、节俭、温顺且尽心照顾好每个孩子，虽然她连“爱”字也不认识，但她的一生都在书写“爱”的风范。“太太”的品性与涵养可以说是现在很多读书与有文化人都不及，因此他的善良与真诚感动了上苍，让她享年93岁，完全的寿终正寝，临走时我看到她一脸的坦然与平和。
　　我母亲常说，曾祖父娶老婆是娶发了，那意思是自后曾祖母进门后，曾祖父一家的日子就开始蒸蒸日上，后来还买了邻居的一点房产，故到我小时候家里房子众多，大小房间已有11间，有厅堂、居室、厨房、猪棚、兔棚、草间等一应俱全，这在当时的农家实属少有。老宅子前后两重，后面有四间，前面有七间，当中这一块是院子，中间以走廊相隔分成左右两个小院。左边的小院无甚东西，由于常年晒不到阳光，故显得阴暗与潮湿，里面零星铺地的几块青砖上常布满浓浓的青苔，所以也少有人进入。右边是一个较大的泥院子，泥院子的中间用薄的青砖侧身斜铺成一条人行小道，青砖呈交叉状，泛着点古朴的艺术美。儿时的我常喜欢踩踏这条青砖小径，如果还冒着点小雨，就可以踩出一片顽皮的童真。泥院子的东侧长有一棵高大颀长的枇杷树，树下摆放着一些零乱的物件，如淹菜用的缸与罐，还有一些废旧而舍不得扔弃的零碎杂物。
　　那棵枇杷树是“太太”的女儿十来岁时在娘家栽下的，待到它长大结果时，她已嫁去他乡，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吃枇杷”，享用枇杷的是我们这些不劳而获的后辈们。后来到我小时候那颗枇杷树已长得高大巍峨，是我家院子里最为惹人注目也是最值得我们骄傲的风景。每到初夏采摘枇杷时祖父与父亲都要上树采摘，而且要用大箩筐来装，采下的枇杷除了送一点给隔壁伯伯家，其余就按人均分配，每人一份。那些枇杷甜润可口，现在街上也少有买到，我们孩子往往要省着吃上好多天，也因此枇杷成为我儿时记忆里最美的零食。
    或许自古以来中国一直崇尚几世同堂，我家亦如此，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出生时，我们家就四世同堂。在这个大家庭里，有曾祖父母、祖父母、四个姑姑、父母、哥哥与我，大小人口共12人。12人住11间房子，若按人均计算，我家人均居住还不到1间，但在当时的乡里乡亲中，我家的房子却是独一无二的多，因此有“好人家”的美誉。其实当时所谓的“好人家”只是房子比乡邻多些（一般乡邻只有两三间房），还有不缺柴米，但吃的仍是酱油汤与咸菜下饭，与别人并无区别。我问父亲我们家房子那么多，为何在当时没有被评到“富农”，父亲说那是因为我们家没地，家庭成分是按地来划分的，也因此我是一个标准的“贫下中农”后代，可以没有任何心灵负担地健康成长。如今想来我们还得感谢祖上的贫穷而买不起地，才使我们后辈免遭戴高帽游行及挨批斗的遭遇。
　　听我祖母说，即使在60年困难时期，我家也没短缺过粮食。家里有一个稻草编制的大米屯一直囤积旧粮，别家吃食堂、喝薄粥与遭饥饿时，我家就用大米屯的旧粮做饭吃，全家人没饿着过一顿。到我小时候，别人吃山芋、芋头与南瓜粥的时候，我家是一天三顿白米饭。究其原因是我家女儿多，饭量都不大，队里分来12口人的粮食常年绰绰有余。不缺粮，房又多，年底分红不欠债，这在当时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三当响”，因此我家“好人家”的名声远近闻名。
　　“好人家”常年准备的上好菜肴是自腌大头菜，有一年我记得家里腌制了12罐的大头菜，人均一罐，咸大头菜也就成了我家餐桌上每天的必备之肴。有时我会去罐里捞生大头菜吃，咸咸的，觉得挺有滋味。我还把咸大头菜藏裤袋里当零食吃，还满院子地跑，边跑边吃，觉得鲜美无比。
　　其实在那样的年代，贫富并没有多大的差别，生活的标准只是能否吃饱与穿暖而已。我儿时穿的衣鞋，全是母亲劳动之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而成，在今天看来这些衣鞋皆属全棉及纯手工艺品。但我也只有在过年时节才能穿到这样的新衣鞋，那也是父母咬紧牙关硬省下来，给孩子们过年图个吉利与增添一份喜庆。平时我的衣裤是小了改大，断了接长，破了补洞，罩裤罩衫寒暑皆可穿，甚至我也经常穿“替落货”，就是我哥穿不着了的破旧衣裤。当时是不讲究美丑，只有寒暖，这也是几千年以来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普通百姓最为朴实的生活准则：简单地生存，求得饱暖。
　　我有幸幼时的生活能与几千年来的祖先接轨，我曾经照射到的阳光与祖先照射到的阳光一样温煦清香，我曾经享受到的空气、河水与祖先享受的空气、河水一样清澈明净，我住到过的泥地老宅与祖先住过的泥地老宅没有丝毫区别，我的衣食也一如祖先的衣食那样简朴与寒碜，因此我学会了与祖先一样简单地生活，并懂得珍惜与知足。
　　即使在衣食颇丰的今日，我仍喜爱由老宅大院、咸菜白米饭与母亲自制的土布棉衣裤构筑成的粗朴童年。虽然这样的童年简陋也寒酸，还似乎有那么一点严肃与压抑，但老宅多人的家庭却使我从小就懂得了简朴、分享与谦让，懂得在粗茶淡饭中随遇而安，懂得在简单中洗练一份淡然的心境，并因为常年在田地里摸打滚爬而熏染出我一身的泥土情怀与自然情结。
　　如今故里老家的景象已随岁月的变迁与房子的拆迁改建而消失殆尽，但故土老家由老宅与祖辈积淀下来的气息、品性以及情怀已一一注入我的血脉，渗入我的骨髓，然后伴我终老。
　　　
　　　
　　　

胡来

不能忘的是乡情

送你离开

写的真好，岁月是杯陈年酒。

3bobobo

美文！

苏姝

欣赏！
看了让人就想去你们家那个大宅院看看……

茹建水

不错的~~! 感谢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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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人

Lions

写的太好了！感受到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