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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站在后花园里洗脸。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中完成这个繁琐又很隆重的仪式，真是妙不可言。后花园里有一个水池，水来自小溪，洗衣服、灌溉到荷花池都很方便。我没有用什么洁面乳，只将清水浇在脸上，拍两下，再浇一捧清水，脸就洗好了。一张干净的脸带来一份清澈的心情，仰脸晒干的时候我听到了大堂嫂的说话声。大堂嫂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每天都会早起干活，她挖了一背篓洋芋回来，我们才开始起床。大堂嫂自小耳朵不是太好，跟她说话声音需要稍微提高一点，所以她说话也就比我们的声音要高。起初，我以为她是在跟过路人闲聊，打声招呼什么的，后来她来请我们吃饭才知道她是在跟远在外地的丈夫电话。刚从地里回来的大堂嫂头发上还沾着几粒玉米天花，一粒一粒的，像一朵朵金黄的桂花别在发间。
在去大堂嫂家之前，一辆小汽车开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的表姐们来了。中午留下吃了午饭，德高望重的舅妈和姨娘也都来了。我的两个舅舅都已去世，大舅舅患了胃癌，小舅舅好像是肝的问题，他刚走才不到一年。留下两位舅妈与三位姨娘坐在一起，姑嫂关系居然很难分清，两位舅妈的长相与姨娘的长相颇为相似。他们各家都拥有几位出众的女儿。比如大姨家的幺女儿，不仅才华出众，贤惠能干，还很有孝心。她每次从城里回来都要关照年老的妈妈别干活了，我养你。殊不知，做惯了活的人叫她闲着等于要了她的命，她会骨头缝缝都疼。如此，一大把年纪了还亲自爬上屋顶检查屋面渗水。这可吓坏了我们，一个个数落着她这是不要命么！她说我是劳碌命，不干活浑身不自在。相对二姨和小舅妈，她们就养得白白胖胖，出门装扮也懂得讲究，脖子上都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各自的女儿此时都依偎在母亲身边，花团锦簇一大家人，就像一枝枝凌霄花缠绕在一棵老椿树上。我一一看过去，觉得穿着玫红色裙子和高跟凉鞋的“凌霄花们”真洋气，脸上都用咖啡色的眉笔挑起了眉毛，发束高绾，高贵、明艳、智慧。而她们的母亲一个个都显得心事重重，起初我以为有什么事情担忧着，一问才知道她们都在焦虑着干活来不及。她们说活路跟山一样高，真急人。
大堂嫂家住在隔壁，我们有一间老屋至今没有拆就是因为与大堂嫂的厨房连在一起，这边拆了那边就会受连累。多少年过去了，大堂嫂家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房屋、家具、屋内摆设，仿佛多少年都没有动过。一直没有动也就不愿意动了，也不是真不愿意动，是想在合适的机会索性来一个大动静，搬到城里去。山上有很多人家都借小孩结婚进城买房了，大堂嫂的大女儿已经十五岁了，可见再委屈几年就可以进城买房了。我熟门熟路找到吃饭间，为了让大堂嫂开心点，当她问要不要喝酒，我一口答应喝一点。然后又回去拿出带来的五粮液，跟大堂嫂斟了慢慢一盅。几盅酒下肚，大堂嫂的脸有些微红了，但精神很好，圆圆的脸蛋开始光彩照人。大堂嫂跟从城里来的表姐们年纪差不多，可因为要干活，衣着也不考究，自然也就没有她们的俏皮和花哨。她的朴素、拙笨、厚道，跟母亲那辈人一样。跟她坐在一起说话，虽在陋室，但句句实在。这就是我拒绝表姐们去城里喝酒唱KTV的缘由，这些在外地都不稀奇，而我回来要寻找的就是这份古老的踏实感。大堂嫂的这间陋室是最安全的。
子蘅是令我骄傲的，这个喜欢詹姆斯篮球鞋的孩子，在大堂嫂的两个女孩中，吃得很欢。大堂嫂的大女儿在镇上读初二，跟子蘅年纪相仿，略有羞怯感。小女儿才六岁，顶着一个圆圆的光头，身穿一件粉红色有蕾丝花边的连衣裙，她一会儿夹一块鸡肉让哥哥吃。自己却抱着碗猛吃白饭。一只大公鸡很快就五马分尸掉了。顶着醉意，我用平时不用的大声跟大堂嫂赞赏厨艺。大堂嫂不知是喝高了，还是没有听清我的话，只是微笑地点头，又摇头。之后朝两个女儿看了一眼，大女儿就赶紧起来端酒敬了。陕西人善饮酒。以前是划拳喝的。喝着喝着，就都站在凳子上去了。但正式喝酒规矩也大，小辈敬长辈，就需要走到长辈面前，端着酒杯递到长辈手上，说一句敬酒词。这样的端酒总能感到酒在杯中的重量，摸下小女孩的脸只得干掉。小女孩送我的敬酒词是：希望姑姑多多回来。
与我们一起吃饭的还有小堂哥，和小堂哥的儿子磊娃。磊娃跟子蘅已经混得很熟，这个在大山的罅隙中长大的小子，很是有几分精灵古怪。在青春叛离期内，他打过架，跟母亲争吵过，还跟同学买过醉。但在小堂哥身边，他安分了，自顾闷头吃饭。小堂哥敦厚的身材坐在角落，不说话时，就像一口沉默的古钟。我清晰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小堂哥出过一趟远门，给我带回一件红色夹克衫。这件衣服我一直穿到初中毕业，那一抹红，堪比新年贴在门上的对联，堪比父亲种植在菜园子里的红辣椒。我穿着这团红奔跑在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不说好看。也许正因为这一抹红印象太过于深刻，我开始钟情红色。十年不见，小堂哥还是那副样子，沉默，纳言，肚子里装着一副实心肠。这十年我们错过没有见上面，是很蹊跷的，不是我没回来，就是小堂哥不在。但我每次都会问起他。这些话都不适合在酒桌上煽情，面对小堂哥这样的人，只有喝干杯中的酒。所以，这样一顿家庭酒宴我们并没有落入俗套，各自吹嘘着发生在外面的故事，但也没有过多叙旧，我们相处的十分平实。任白酒浓烈地在体内燃烧着，让人酣畅淋漓，任额头上热汗直冒。
晚上了，小堂哥才走到后花园找我说话。他直言不讳地说到了他在外地性格变得恶劣的妻子，以及辍学的女儿，和磊娃学习问题。但凡一个父亲都有的烦恼和担忧，他都丝毫不隐藏一一袒露。小堂嫂曾经是我的玩伴，这个性格叽叽喳喳的女子跟小堂哥本就是两个人，她的嘴巴可以是一把刀子。在农村，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她们每一句话都将自己的丈夫杀得遍体鳞伤。她们还重男轻女。小堂哥话不多，却是一个很懂责任和心灵充满柔情的中年男子，对于小堂嫂过激的言语多少会憎恨。但我看得出，他还是深深地爱着小堂嫂的，因为说到小堂嫂他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跳动一下，这种跳动在萤火虫飞舞中闪现，让人为之眼前一亮。只要心中有爱，一切就都会过去的，会好的。
繁星之下，我双手合十于胸前为之祈祷着，为大堂哥大堂嫂，为小堂哥小堂嫂，为所有善良的人们。那夜，小堂哥走后，我一个人在后花园里坐了很久，我的嘴巴里喷出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酒味。然后，我亲眼目睹白天盛开的荷花在子时又悄悄闭合了。她的姿势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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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6 20:4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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