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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岁,是父亲命中的劫数。
那年(2010年)的大年初八,歇了大半年的父亲去表哥厂里上班。父亲虽有些许退休金,但他生性勤劳,在家闲不住,于是与表哥说好年后去他厂里上班。父亲在表哥厂里仅上了六天班,年初十四的下班途中,父亲就与他的摩托车一起倒在了运河边的桥墩边。好心的路人报了警,警察就把昏迷中的父亲直接送去医院,他们又用父亲的手机给我母亲打了电话。
父亲一生的祸端,就此拉开序幕。
父亲为何而倒,我们不得而知,当时也无心查究。我们只是在医院尽力抢救父亲的生命。父亲一直处昏迷中,他的左半身已没动静,而右手脚尚可曲伸。医生的诊断是“大脑弥散性出血”,半个月的危险期,生命随时垂危。
三天后,父亲进入持续39度多的高烧期,医生的结论是“肺炎”或是“大脑控制体温的神经损伤”。面对每天接近40度的高温,医生与我们家人都毫无办法,只得靠肛塞的退烧药帮父亲退烧,但退烧后父亲的体温仍随时都在上升。医生又说那个肛塞退烧药只能12小时用一次,故我们只好更多地借助物理降温,不断地用温水为父亲擦身,用冷毛巾为父亲敷额头。关键时我们五分钟为父亲量一次体温,一旦超过39度就马上为他用退烧药。我们日夜兼顾,不敢有丝毫懈怠。
父亲在昏迷后的第九晚终于醒了过来,醒来后他用一双迷茫的眼睛打量着我们,并说不认识我们。虽之后有好转,但自此后的父亲就再也不是我们原本的父亲,他大脑的结构已发生严重改变。苏醒后的父亲仍没摆脱高温的恶魔,我们夜夜不眠,直到十四天后父亲的高温终于被控制住了,那真是一个莫大的惊喜。我们及时把这一喜讯带回给家里的母亲、亲戚及邻里,告诉他们父亲已经战胜了高温,战胜了死亡。我们都由衷地为父亲高兴,父亲能够存活,可以说是现代医学的功劳。
之后,我们还帮父亲吸过高压氧、做过脑颅引水手术,我们还不断地为他锻炼手脚、扶他走路、教他吃饭。再之后,我们都正常上班,照顾父亲的责任就落在母亲一人肩上。父亲仿佛是个婴儿,在靠着母亲的照顾一天天长大。母亲用整整三年的沧桑,使父亲从卧床不能动弹、到自己起床大小便、到拄着拐杖行走、再到扔掉拐杖走路。父亲又因大脑受伤不能自主,故常会大声辱骂乃至殴打劳碌中的母亲。每当周末我回家看着母亲委屈抹泪与父亲颤颤巍巍的背影时,我常会满心酸楚,泪不自禁,我为父亲难过,更为母亲伤心。
世事就是如此弄人,本来健朗的一对父母,就因一场车祸而夺去了所有的宁静。原本“敏行讷言”的父亲,变得唠叨不堪,一个事情会在他嘴里不停重复,甚至说到别人厌倦,而且他认定的事情一定是他认定的那个样子,别人根本无法为他纠正。父亲的步履也变得拖沓滞重,转个身都极为困难,他更无法弯腰与蹲下。脑神经的受伤,使父亲整个身子处僵硬状。
即便这样,母亲还是很高兴,说照顾他也不是很麻烦,因为父亲后来的生活基本能自理。当父亲甩了拐杖可自己出去活动时,母亲更是觉得轻松快活,她从步步紧跟到随他自己自由走动,这简直是天大的进步。
父亲毕竟还是无法行动自如,平时以躺为主,故第三年(2012年)春父亲查出患有糖尿病,于是他开始了服药降糖的历程。因医嘱早上不能喝粥,于是父亲片面地理解为饭前后也不能喝水,父亲因减少了喝水而致使他的血浓度增加,这或许是父亲脑梗的一个重要诱因。当年夏,父亲头部颞叶区发生腔隙性脑梗,口嘴歪斜,直流口水,我们及时把他送去医院,住院治疗二十多天。出院后的父亲尚能继续行走,只是他的左手更加无力,连衣裤也穿不了了,只得靠母亲帮他穿衣穿裤度日。10月,父亲因找不到市民卡而受到极度惊吓,他以为没有市民卡就不能看病了,所以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之后的父亲因受惊吓而连续失眠,开始服用安眠药。及至11月初的一个周末,父亲哭伤着脸对我说他大小便困难。之后越发严重,母亲不得不带他入院治疗,一月余有好转后出院。回家没几天父亲仍觉得大小便不通畅,但也不好常住医院。当时父亲的言行虽偶尔有些异常,但还属基本正常,起码属可忍受之范围内。
但出院只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末(2013年1月中旬),我回去见到的父亲却已完全失控,他追着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天外来客。他喋喋不休,所有的话都不着边际,自此父亲就完全步入他幻觉中的世界,且越走越远。
父亲在脑挫伤的三年后终于彻底迷失,他除了认得我们人之外,其余一切都完全错乱。他不停地提出胡乱的要求,不答应他,他就骂人打人,还动手砸东西。虽然我们步步紧跟,但还是防不胜防。他还会用狡猾的骗术支开我们,所以他砸坏了村委会的花盆,村里老年活动室的烟灰缸,以及村副主任的轿车玻璃。当然父亲所做这一切坏事时似乎还存在着某种正常思维,那就是他以前因造房子问题而对村副主任有意见,只是先前父亲有自控能力,而如今父亲已完全失控。为父亲砸坏的汽车玻璃,我与村副主任交涉很久,因为他家当时穷凶极恶的态度以及不正当的程序(只给了我张收据),我表示抗拒,但最后还是由我妥协而告终,赔了人家1500元钱,毕竟是我父亲砸坏了人家的车。什么是道德底线,在这个社会已经说不清楚。
其间我们带父亲去大市级医院看过,医生只配了点药就打发我们回家。之后,我们每一天都在高度紧张中看护父亲,也在万分焦虑中等待药效。父亲起床我们就起床,父亲出门我们就紧跟出门,父亲想闯祸时我们就一把抱住他,父亲要坐车出去我们就设法阻拦,父亲回家上楼休息我们也要坐在门口看住大门,父亲要打电话我们就得随时采取措施,因为父亲不断地拨打“110”与“119”的电话,他要报警抓坏人。父亲每一天都会变换招数,我们就得每一天不断化解父亲的招数。我们竭尽所能与父亲斗智斗勇。也许是因为太焦虑,故每到吃饭时我们都眼睁睁看着父亲吃饭而咽不下自己碗里的饭。什么叫“度日如年”,我才真正第一次体悟。
或许因为药性迟缓,或药量不够,父亲服药十天后,仍无丝毫好转。十天后,我们把父亲送去精神病院,而且强烈要求住院治疗,医生的诊断结论是父亲属于“器质性精神病”,且病情不可逆转,换言之即病情会愈加严重。我们只在那里住了五天,护士每天用绑带绑着父亲的手脚挂水,他还大肆骂人、叫喊与吐口沫,到第五天医生找了个借口就把父亲从医院支走。因父亲生活无法自理,所以他不能被关在全封闭的病房,而普通病房又因他太吵闹而无法再留他,我们也只好把父亲带回家。
父亲回家的那晚,或许是抗精神病药的强烈作用,也或许是他脑子的病变,他晚上起来上厕所时一个趔趄就摔倒了,且还摔断了腿股骨。第二天我们又把父亲送进医院,准备为他动手术。这其间的二十多个晚上与二十多个白昼一样,我们为父亲不正常的大小便而不断折腾。父亲因没自主意识,故医生说不能插导尿管,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为父亲的大小便做好防护措施,他的手又会不自觉地捞掉,而父亲不正常的大小便又需常换床单,但他又断了腿骨在做牵引,无法动弹,换床单简直是难上加难。后来我们就不断借助毛巾与吹风机,但父亲还是睡出了褥疮,直到手术后我们能为父亲不断翻身,他的褥疮才慢慢愈合。父亲的生命就这样在生死间不断沉浮。
二十多天后父亲出院,医生说父亲的腿脚三个月不能动,否则手术会无效,这就意味着在这三个月其间我们不能再为父亲锻炼。父亲脑受伤后就是靠不断锻炼才能勉强行走,一旦长时间的不活动,他的神经就会僵化,腿脚就无法再走路。三个月后,父亲根本连站也站不起来。
如今父亲瘫痪在床已有大半年,全靠母亲的日夜照顾与药物维持生命,而他则仍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痴痴呆呆,不知日月。父亲的神智已无法再回到我们这个世界中来了。
生命就是如此的无力回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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