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循着记忆,跟着炊烟,我走回自己的童年。
我看见自己正抚着灶台在翘首等待曾祖母给我盛米粥,曾祖母端着刚出锅的米粥边吹边走地对我说:“孩子,粥好烫啊,你要等一会哦。”我生命中的记忆就是这样温暖地开始。
那时,我定然还没灶台高,但倚着灶台等吃饭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就是这具灰头土脸的老灶头给了我各色米粥、饭菜以及后来读书上学的机会,也即我的生命就是靠这老灶头喂养长大,我一生的岁月也是靠老灶头熬煮而成。
记忆中的老灶头原本砌在我家老屋的西北间,里面还有八仙桌,长板凳,还有一些其他零什。因那时的老灶屋边墙无窗,唯屋顶留一小格天窗,故显得黑咕隆咚,但这并不妨碍老灶头的英雄本色,他照样发挥一天煮三顿的功能。等我稍大些,老灶头就搬至西南间的南侧,父亲还在南墙上开一个很大的窗户,顿时整个灶屋间就明亮生辉。后来老灶头虽因火力问题而重砌过几次,但却一直气定神闲地坐落在那里,管着我的一日三餐,也温暖着我瘦弱无比的身子。
一直敬佩于祖先的智慧,他们用生活的历练铸就了由灶膛与烟囱构成的土灶头,而这样的土灶头却有无尽的吞吐能力。灶膛可以把木材、竹片、桑干与稻草通通吞进肚里,再通过烟囱吐出大量的烟灰,然后给家人煮熟一锅锅滚烫的粥饭与菜肴。我家的老灶头拥有两个灶膛,上面摆放两个大铁锅,外锅以煮粥饭为主,里锅以炒菜为主,两锅的顶端还有一个小上锅,里面专门盛水,其水借两个灶膛之余火不断加热,冬晨起来我便在这个小上锅里舀热水洗漱。
灶头在岁月的变迁里由粗朴变得精致。从字面来说,在火旁垒起土,就成了“灶”。故最早的灶台一定是垒在野外,是泥土结构,后来才挪进室内,演变为砖石结构,并在灶膛上方砌一堵“灶山”,以隔烟火,边上用一口烟囱直通屋顶外。后来人们纷纷粉刷灶面,还在灶山靠铁锅的一侧画上绚烂的花朵与鸟儿,于是一座美观、威仪、实用的灶头就这样落成。我儿时的灶台面仅用“纸筋灰”抹平,时间久了,“纸筋灰”往往不断脱落,灶台面就显得坑洼不平。后来新砌的灶头是水泥台面,比“纸筋灰”台面要牢固许多,但用久了灶台面的水泥被抹掉以后就尽显沙粒,连抹布也难以在上面自由抹动。再后来,父亲在老灶头的水泥台面上贴上白色的瓷砖,这不但看上去整洁一新,而且抹布抹上去也顺畅滑溜。
但灶头毕竟是灶头,再怎么粉刷、彩绘与贴瓷砖,时间久了都会被烟火熏得黑不溜秋,忘记了岁月。其实,也只有扛得起岁月的黑老灶头才能显示出其睿智与成熟的一面,也才能让人更好地掌握火候,从而烧出温润糯软的米饭以及微微焦香的锅巴。我就特喜欢铲灶台饭锅上的锅巴吃,微焦的锅巴刚刚好,吃起来“咯吱脆响香无比”,哇,那个香我如今梦里还能闻到呢。其实那锅巴的香味,也含有老灶头的香味,更有旧时岁月的香味。
对于老灶头,幼年的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两个灶膛,每每到了天寒地冻时,我总是抢着去灶口烧饭,因为可以享受到灶膛无私奉献给我的那份温暖。我往往坐在灶口的木墩上,在烧旺火的灶膛里先烘手,再烘脚,然后手脚轮流烘,直烤到面红耳赤。等到饭快煮熟之际,就去挑两三个大小匀称的山芋,放在下面燃尽的草木灰里。等饭烧好熄火后,再用火钳把仍存火星的草木灰压紧,让山芋捂在草木灰的火星里。待我到外面玩了一圈回来,山芋必已熟透变软,然后剥了黑乎乎的外皮趁热吃,口感滚烫、酥软、馨香,惬意无比。那就是灶膛的魅力。烘山芋绕梁的香味,还可穿透岁月,直抵我今日鼻际。
那时每到大年三十,老灶头还能奉献给我们一顿最丰盛的晚餐。我们孩子一早就倚在灶头边巴望着等待,从早晨等到中午,再从中午等到傍晚,等待那些猪蹄鸡鸭鱼的隆重登场。一年就那么一顿。饭后,祖父也总是在老灶头边给我们分发大年夜的压岁钱,然后我们就在灶台边等着父亲为我们做米糕,母亲为我们炒葵花籽与发芽豆。那时一切年的丰盛,我认为都是老灶头所馈赠予我们的。
但那时的我根本不懂得对老灶头的感恩,或是敬畏,而祖母却常年有敬灶神的习惯。家里每到做糕点与包粽子时,祖母常会用碗盛一点放在“灶山”的平台上,以孝敬灶神。如逢烧菱角、山芋、芋头这些杂食时,祖母也会拿一点敬灶神。甚至难得烧了顿糯米菜饭,祖母也照敬不误。只要灶头上烧什么好吃的东西,祖母一定把刚揭锅的第一碗盛给灶神,而不是孩子,所以灶神一定是品尝到我们家美味佳肴的第一人。且每次逢年过节,祖母还会在“灶山”上点烛、燃香与摆放水果及糕点,她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向灶神祈求一家人的健康、平安与福顺。也许正因为灶神的护佑,我们一大家子人那时才能安康地读书、劳动与生活。
或许,我今天活成这个样子,也全靠老灶头的赐福,它给我提供了几十年的粥饭菜肴,它让我把温暖的饭菜吃进肚里,变成力气,长成个子,然后从村口东边的那条田埂出发,去读书求学,去走向远方的城镇。我也就是凭着老灶头给与我的那点力气才走过年少,走过年轻,并站定在此时不惑的中年。
如今,我离开老灶头已有数年,但在这个深秋寒凉的黄昏,我似乎仍可抚摸到老灶头温暖的气息,闻得到老灶头沁人心脾的饭香,望得见老灶头在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岁月已经远去,而老灶头却并未老去,它依然存活在我的记忆里,让我记得扑鼻的米饭、锅巴与烘山芋之香,记得我生命之初那份温暖的朴素,记得在那温暖饱肚背后所有长辈对我无私的付出与养育之恩。
谢谢你,老灶头。因为你曾经的哺育,我方能在今夜望见明朗的星空。
于2013年感恩节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