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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生于1922年一个冰冷的冬日。
彼时的寒冬酷冷无比,村口的小河常常封冻,孩子们可以去结了冰的河上比赛滑冰片。祖父的降生对曾祖父母来说也降生了一份厚实的温暖,头胎,就是个男孩,这对旧时乡村人而言是莫大的喜讯与福音,曾祖父为祖父取名“三宝”。可好景不长,祖父三岁时,曾祖母就病故,顿时孤儿寡父的家就显得格外清冷与凄苦。三岁的祖父,就没了母亲,我无法想象他是在怎样的情景中长大成人。从此,祖父的生活由谁来照顾,他的衣鞋又会由谁来缝制?我一直没有确切的听说,或许是他的祖母,更或许是其伯母。
祖父个子高昂挺拔,脸部轮廓分明,个性正直、沉稳,但也倔强。祖父倔强的个性或许与他从小缺少母爱有关。
直到祖父十岁那年,曾祖父才娶了补房,他的衣着才总算有了着落。虽后曾祖母视他如己出,悉心照顾,但毕竟那是一份无法衔接的母爱,所以他始终未能以正常的心态来接纳后曾祖母,那声在三岁戛然而止的“姆妈”,之后就再没开口叫过。
自曾祖父娶了后曾祖母后,家境转好,故曾祖父在祖父十二岁时就为他娶了大他两岁的童养媳,即为我祖母。我无法说清老一辈人的感情生活,他们一般都父母做主,然后成婚与生养儿女。祖父母共生下一子四女,算不得恩爱,但中年后在磕绊与分床中也能相伴至老。这或许就是旧式婚姻的模样,虽没有太深笃的情感,但却可在养育子女的责任中相伴终老。
自我懂事起,对祖父就十分敬畏,他在家不苟言笑时居多,其威严传统源自曾祖父,然后又传给我父亲。我记忆中严肃的祖父一直是我家的“当家人”,家里的碗碟、箩筐、竹篮上皆有我祖父“三宝”的名字。那些字都是我邻家爷爷写的,他是我曾祖父的侄儿,做过私塾先生,写得一手洒脱俊朗的毛笔正楷,他读古书、懂风水,还会测八字,在我们村算是个文化人。
祖父幼年家穷,故没读书识字,只学耕种,但我幼年时祖父不仅是家中的“当家人”,还是老党员,常年担任生产队长。他的思想一向积极正派,只是受文化之限而未能得到提拔升迁,故一直滞留“队长”一职。即使是个小“队长”仍不妨碍祖父的积极与前卫,他又红又专,在村里不但积极劳动,还带头破四旧,把家里的金银细软带头上缴组织,还禁止家里进行任何祭祖活动。当时我家是“红白两道”,祖父与父亲走“红道”,一切响应与听从组织,而家中女人走“白道”,她们藏下自己的小耳环,还偷偷在清明冬至搞一些祭祖活动,且要做到不露“马脚”,祖父回来不会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
由于祖父处“独一无二”的领导位子,故我们孩子在家的言行举止也都很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也因此养成了我们兄妹三幼年谨小慎微的性格,长大了也都在规矩中行事。
直到我上了大学后,祖父才把“当家人”的位置移交给我父母,那时曾祖父母都已病故,四个姑姑也先后出嫁,剩下的就是祖父母、父母与我们兄妹三。家中人口锐减,收入不多,祖父就把家中重担卸下移交给我父母。那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好是分田到户包产到家,我家分到了七亩责任田,因父亲与妹妹在外上班,我与哥哥在念书,故家里田间农活全由我祖父与母亲来完成。祖父早年身体一直都很棒,体力活从未输给过我父亲,而66岁的那场肺病就改写了他的一生。病后祖父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可以说已露出老头的窘态,他走路不再威仪挺拔,胸口神经性的疼痛一直要借助药物才能减缓。一段时间,他根本干不了体力活,以钓鱼与捉泥鳅打发闲时。倔强逞能的祖父最终还是输给了疾病,输给了无以回避的年老,我想这一点他是万不甘心的。
祖父在病后的两三年,才稍稍可以帮父母干点省力的农活,比如扎稻把、稻子脱粒与堆柴垛。不过其余时间他还会去做很多事,如用竹竿头帮个网兜去河里“趟螺丝”,用铁钩子去田间引黄鳝,用“赶网”去沟渠里捉泥鳅与龙虾。祖父以这样的方式来改善当时我们一家的伙食,至今想来仍是温暖无比。那份源自祖父血脉的勤劳与节俭,使他病后的老年依然不游手好闲,而是在家里家外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事,晚年的他还帮我祖母与母亲一起抱大我儿子。
但祖父一生的倔强到老也不低头。他曾极力反对我与哥念书,认为孩子大了就应帮家里挣工分,不应花钱再上学,但我与哥都不肯放弃学业想继续读书,祖父就死命不让,我父亲就只好偷偷地带着我们去交学费念书。祖父往往就会在家生好长一段时间的闷气,并大肆在村里宣扬我父亲私自带孩子念书的诸般劣迹,甚至多次叫嚷要与我父亲分家单过。在多次的上学僵局中,我与哥都会流下伤心的泪水,而这些泪水都由父亲来擦干。不过等我们住校一个月回家时,祖父往往已消了气。
父亲在上世纪80年代刚翻建楼房后,分配给祖父母住楼上西边的一间,而西边的房间往往是西晒太阳,夏天热些,祖父就大为不满,他索性把他的床铺搬去猪圈的阁层住,后来父亲把我们孩子的房间挪到西边,祖父母就住中间的一个房间。此外,母亲早晨一般喜欢喝粥,但祖父坚持早晨要吃干饭,为此他与母亲闹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以祖母早上煮粥时为祖父炖一碗米饭而告收场。且祖父每次生气,他都会拒绝吃家中祖母烧好的饭菜,然后买好一套锅碗瓢盆准备一个人单过,但持续不了几天后他还是会妥协,毕竟一个人单过每顿饭菜自己烧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祖父还藏了一些曾祖父传给他的银元,即使在破四旧时他也没舍得交出,估计要备他不时之需,我父母虽知情,但也一直没索要。后来他突发脑溢血而父亲把他送进医院,由于病势严重,且后来睡出了褥疮,医生说祖父坚持不了一周,父亲就把祖父运送回家。倔强的祖父以为父亲不给他继续治疗就是大逆不孝,所以回家后不管谁问,他都是摆手摇头,那些祖传的银元就这样下落不明。祖父病逝后,父亲曾托人网购了一个金属探测仪在家中与院子里四处探测,也均无果。
祖父就是一个如此倔强而有个性的人,他对这个世界有他独特的理解与处理方法,而且绝不妥协。祖父的老年,其倔强程度更甚于孩童,故我们不得不常在尊重中忤逆他,我们又在忤逆中尊重与理解他。时隔这么多年,对于祖父或许今天我有了更深切的理解,理解他早年因失母而导致他缺少温暖、细腻与绵稠的情感,理解他壮年因能干辉煌而致使他有一颗骄傲的心,理解他因没念过书而不自觉中养成传统而又固执的思维方式,理解他给家人其实是一份特殊而又独特的爱。
我们都没有责怪、怨恨过祖父,祖父的文化层次与生活年代都决定了他当时的思想与行为。直到他晚年,我们后辈也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半句对他的不满,他服的药也均由我帮他配回。最后父亲把祖父从医院运送回家,那是迫不得已,也是医学的无力回天,遗憾的是祖父至死也没能理解。祖父于1999年夏病故于与他父亲一样的脑溢血,享年78岁,葬于老屋背后东侧的桑树地,父亲曾亲手为他植松柏一株,几年后松柏葱郁如盖。后因房子拆迁,他与后过世的祖母一起住进了集体公寓。
作为晚辈,我们从未走进过祖父的内心世界,但父亲与我身上流淌的却是与祖父一样的血型,所以他倔强与锋芒的个性也一样流在父亲与我的血管里。我还坚信父亲的勤劳与我的善感一定也源自祖父。
或许就是宿命,父亲也在66岁那年突遭病变(因车祸所致),如今瘫痪在床,神经错乱。 如果说脑溢血是我曾祖父与祖父逃不掉的死因,那么66岁就是我祖父与父亲逃不出的劫数。
或许,很多东西都是冥冥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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