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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知道那一幕惨剧究竟是什么。正如此刻,我坐在孤独的时间里,窗外是无边的黑夜。时间安静地流失,一度让我想到生命所剩无几,常常陷于这种无所适从的境地。
很多年以后,我还在翻阅。人们一再将它看作是小说,而非诗歌。作家过多地藏匿了诗人的本质。她试图用破碎的故事情节、急速变换的场景以及漫无边际的想象,将悲怆轻描淡写,这样的叙述还原了诗歌的隐喻性——这是对苦难最优雅的抒写方式。很多年以后,我翻阅的仍然是诗歌,它一直就在那里。诗人之于我,说出了我想说出的一切,同时又说出了我不能说出的一切……
“他已经死了。也许他还活着。人可以默默无闻地活着。”这是赫塔·米勒的小说《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的开头。当黑夜的眼睑重重合上之时,孤绝再一次击中我。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遍的阅读了——我常常在这样的深夜,造访那些熟悉的人或者事物。那些沉淀在时光深处的事物,原来从来都不曾远离。它们仿佛在此时复活,来自不同的时间与空间,携带微渺的光芒靠近。
白天,孩子习惯在屋子里四处走动。她会把东西从一个抽屉搬到另一个抽屉,或者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个房间,乐此不疲。在她幼小的世界里,仿佛一切都是不明真相地存在着,并且可以自由地修改与移位。孩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哭声源于身体本能的疼痛。
而现在我所经历的疼痛,是无法言说的,更不能以哭声来代替。穿越岁月的荆棘,我们早已伤痕累累。还有那么多的伤口,等待诗歌去疗治。我们不断阅读着,经历着。我们从文字中获悉了整个世界。然而我们获悉得愈多,缺失也愈多。到最后,变得一无所知。万物回归最初的形态,漂泊的生命终不得宽宥。那些本就孱弱的文字,要如何一点点拼凑起辽远的生命?
我确信自己在过去的某一时间,到过小说主人公的房间。那是在我看过作家的小说后的某一天,决定独自去承受小说中的虚妄与孤独。如若不是,我又怎会对这眼前的一切感到亲切?桌子,地毯,床,枕头,所有的家具都在昏睡。这房间缺少生的气息。我们离开得太久,在所有的事物昏睡之时,我们唯有继续沉默地活着。
然而没有一个房间是属于我的——我只是一个房客,在任何一个季节迁徙,终不能到达。如同没有一种血液是属于蚊子的。在我扼杀一个异类的同时,却渗出了自己的鲜血。没有什么会因为死亡而终结。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愈发的空洞与虚无。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然后是整个森林,然后是下一个森林,然后是又一个森林。然后,然后……永无终点。我想这或许就是诗歌赋予生命的全部吧。我们不惜一遍遍锯断生活的细枝末节,又反复重新拼装,试图还原生命的真相。殊不知,这是永难抵达的命运。这自设的陷阱,最终埋葬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不必再推倒与重建,我站在废墟之上,繁华尽去,经过的花园早已破败。有生之年里,更多的尘土落在身上。雨水依旧下在隐秘的空间里。我的城市,陌生而安静。陌生的人群,街道,灯火……所到之处,仿佛从未到过。人们行色匆匆,大都有一张沉默的脸。
我和你。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时光之河,相遇注定是无望的,只好微笑着站成遥远的风景。我的嘴唇无法开启与闭合,我们彼此的内心都是沉默的森林,唯有沉默地说出这一切,说出你在尘世中的名字——这世上唯一的你。断绝尘世的一切讯息,死生同一。
万籁俱寂的时候,我就坐在这里,可以听得见自己微弱的心跳。我并不孤独,我在每一个经过的房间里点上灯。那便是所有温暖的开始,最初的微光也会照亮一个人的全身。
苦难和幸福,在人世难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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