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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屋村西,流淌着一条无名小河,河道狭窄,两岸是狭长的桑树地,春夏绿荫,蚕事繁忙。弯弯的小河由南而来,在村口散作荡面,名曰:“鬼潭潭”。为何得此“雅名”,是否曾有鬼出没此地,不得而知,也无从考证,也许流传便是最好的理由了。
据老人说,这里风水极好,因河流去向宽阔,故孕育了无穷的希望。
河边的村落并不大,只寡居四户人家,由西向东并排排列。村的正名“陈家头”,俗名“西陈老”,皆有一个陈字,故全村四家全姓陈。这里的人家都为普通百姓,并无家谱,有的只是无边的猜测。大家猜测,这里原本居住一大户人家---姓陈,他们家应十分富庶,房屋众多,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以及东西墙门,至于那陈家原本是做什么的,以及现在这里究竟谁家是他们真正的后代,却无人知晓。
但那块沿河长方块土地上的一些残迹,它们似乎在向我们这些晚辈诉说着什么。我感觉这块土地是被人规整过,因为临河前后都是狭长的桑树地,而我们村的居住地却突兀中间,且四方规整,南北都有很宽的水沟相隔。沿祖辈的叫法,我们村的西侧称为“西墙门”,东侧称为“东墙门”,到我儿时“东、西墙门”早已匿迹,徒留空名,而村西河边那座宽大派头的“河桥”尚留全身,让人感觉那简直就是一个大小船只泊岸的码头。文革其间,因各家贫寒与生活入不敷出,大家一致咬牙同意卖掉宽大的“河桥”。那时拔出的水浸木头之多,令人难以想象,众男劳力拔了好几次,每次都堆积如山。还有那些长条型的石块,也撬出很多堆,最后就卖剩几条,铺成后来大家下河洗衣做饭用的简陋“河桥”。其所卖费用分摊到各户人家,以贴补家用。卖剩下的水浸木头便做了各家女儿出嫁时的红漆木桶与衣箱,可没过多久,各家的女儿皆要回娘家诉苦,诉说那些水浸木桶与衣箱都因木头缩水而散架没用,而红漆却依旧在。贫寒时代,嫁女儿也用上了伪劣产品,各家女儿们的心也只有在父母的叹息声中才能得到丝丝的安慰。
村子的西南,是一片苍翠的竹园,竹园东边是一些老棺材地,那里的棺材比肩而立,显得阴森鬼魅,故我们孩子无论玩耍还是割草皆会绕道而行,唯有众蛇常常肆无忌惮地出入其间。
这个村子虽小,但传言甚多。
隔壁伯伯他听人说这里曾出过一个医术高明的郎中,他常四处奔波为人治病,生意兴隆,名声远扬。那么这里的陈家主人是否就是那个名声在外的医家郎中?如果就是那个给人看病的郎中,那么那座码头似的“河桥”对医生又有何用?难道仅仅是因为家境优裕,宽阔的“河桥”为了装点阔绰与富裕的门面?这似乎从道理上也难以说通。
据邻居一位上了年纪的叔叔说,清帝乾隆的父亲陈阁老他家就是因得罪官府而遭官府追查,于是他们就从我们这里全家逃去了浙江海宁,还说乾隆其实就是我们这里人。邻居叔叔说话的口气是那样断定,甚至无丝毫疑虑,而且他并不读书识字,在当时情况下按理不可能知道陈阁老这个人,估计他也是从小听说,故那样的话早就在他心里落地生根了。其实略懂历史的人都应知道那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海宁陈家世代为官,三百年来,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一人,进士二百余人,科名之盛,海内无比。那么是否可以这样大胆地推测,居住在这里的陈家主人原来官至“郎中”,为海宁官宦陈家的一成员,去官后就选在这里建造大宅与码头,以贩运货物为生(有可能是盐商),后因某事而得罪官府,所以携家带口逃回浙江海宁。又据我奶奶说村西南竹林间的老棺材地曾涌现过大量乌龟,连续爬了三天三夜,说这是降生皇帝的祥兆,再加上江南坊间流传着清帝乾隆就是陈阁老儿子的说法,于是大家就推测“乾隆就是我们这里的人”。
根据老人的众多流传与“东、西墙门”的确凿名称,再加上沿河阔大威武的码头以及散落在各家院子里的厚实城砖等证据,让我觉得本村的大户陈家与海宁陈家还是有可能存在某种历史的渊源关系,或许只是海宁陈家开枝散叶的一支。但“这里的陈家主人就是海宁陈世倌”的这种说法可能性不大,毕竟陈世倌一生在朝为官,虽有史料记载“帝命他督修江南水利,又迟误工程,被革职”,但总觉得他不太可能来江南小村落居住而督修水利。
按照老人的流传,既然那个大户陈家最后都逃去了浙江海宁,那么为何村里的村民如今又家家姓陈,甚至傍依我们的另一大村子也户户姓陈?也许,那个大户陈家是留下了后代,后来他们分地建宅,然后繁衍生息成后来毗邻而居的两个“陈”氏村落。这只是我的一种主观猜测,并无任何证据,而真正知道答案的只有那些厚实的城砖,或是城砖上那些浓密的青苔,它们生生死死、代代相继,也许它们的始祖曾经目睹了这里的一切,其子孙也曾听说过这里的故事,但它们又怎样才能开口向这里的子孙相告呢?
没有声音可以回答了,曾经的繁华与喧嚣都被岁月流逝。
那场夜半时分出现的大火又吞没了这里最后一条线索,其火势之旺让人惊心动魄,几户人家顷刻间化为灰烬瓦砾。村子西边最富庶的“野猫阿龙”家五口全部葬身火海,无一人生还,火就是从他们家起的,然后疯狂燃烧与向西蔓延,波及邻居。邻居一家只活下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孩,长大了连他自己几岁也没数,后来因既无房子又有点呆傻,故终生未娶,成了村上的“五保户”,我们孩子都叫他“阿品公公”。还有两家虽烧了房子,但人都从窗口逃了出来,后来只好盖了“稻草棚”居住,我儿时还经常去他们的茅屋串门。据说那场大火最后硬是用浸水的棉被隔离,才保住了东边其余两家的老宅,就是我与伯伯两家。其实,伯伯家西边沿河的房子也尽毁,只留下我们隔壁的一部分,而我家的房子是那场大火中唯一幸存完好的一家,也因此我家成为仅存的四户人家中房屋最多的一家,单身的“阿品公公”后来就一直借居我家。
那场大火因何而起后来也成了一个谜团,因为起火的人家已经没有人能张口说话了。有天然落火之说,说有人半夜看见天空中一团火焰落进他们家,因此酿成熊熊大火。也有织布灯倒地起火之说,说他们家的女人半夜织布,估计打了瞌睡,然后煤油灯倒在地上,没有立即处理而酿成大火。再加上他们家境优裕,房间都有木质地板与护墙板,故火势甚猛,水不可挡,而且火从前屋起,人睡后屋,火从门入,门被火封死,根本无处可逃。还好,其房间尚有一窗通向邻家的窗,但他们两家宿怨甚深,故邻居在危难时刻没有开窗救人,最后他们全家五条人命就这样被关在了死亡的窗里。
生命在大火面前,显示了其脆弱不勘的本质。
生命在仇恨的心里,书写了大难不救的悲歌。
这场大火就这样烧掉了这块土地上唯一有可能知道那个先前大户陈家信息的证人。隔壁伯伯曾说过,“野猫阿龙”家有可能就是那个大户陈家的后代,因为他们家境最为优裕,后来生产队社员在他们家的那片火烧场上开垦出的铜板与铜钱不计其数,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群众哄抢的场面。那个殷实之家的钱究竟从何而来,是否就是那个富裕陈家的后代?谁又能回答呢。
岁月在那片火烧场上经历了碎砖瓦砾、蓬勃野草以及苍翠桑树,它们都一如既往地静默无声。所有的繁华都在岁月的变迁与那场惊天大火的燃烧里烟消云散,陈家的故事也只有在几个老人的嘴里口口相传。
如今因新农村建设的需要,老屋动迁,陈家的子孙也把那片熟稔的故土留给了政府与开发商,拔地而起的高楼将湮灭掉“陈家头”这块土地以及这块土地上曾衍生出的纷纷扰扰的故事。再加上村里的老人所剩无几,四户人家也散作四方,谜团一样的故事终将在岁月的烟云里渐渐流散,然后匿迹。
因为读书,也因为工作,我很早就离开了老家以及那片故土,但之后我也不断地回家,不断地用心去聆听那片故土的故事。虽那些故事显得扑朔迷离,甚至无从对接,也无从认证,但我仍喜欢像百衲衣一样去拼接,去抚摸,去审视,因为我眷念那片故土以及像谜一样的故事。(注:我家拆迁之地,就是现在盛泽镇镇政府新建之地的一小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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