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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生于1920年12月27日(或许是阴历),卒于2013年7月13日(六月初六),享年93岁。
奶奶出生于贫寒之家,娘家名“计伍宝”,夫家命“陈桂金”,可想而知彼时的乡村对“金银财宝”的那种向往与崇拜,人为财生,名字就是一种希望。奶奶的父母只生下(或许只活下)奶奶与他弟弟兄妹二人,她弟弟,今年88岁,仍健在,耳聪目明,尚能骑三轮车。其父母因痨病(肺结核)而早年双亡,故我奶奶十四岁就来我家做童养媳。奶奶长得瘦小,肤色黝黑,因早年寄人篱下,其性格显得躲闪,且较为懦弱。我识得奶奶时,她已人到中年,身体虚弱,是个病秧子,但家里人口又奇多(12人),她还得以无力的躯体操持大小家务,所以偶尔她也会发发脾气,摔摔小东西,发泄一下怨气。晚年的奶奶,性格却发生了很大的转折,她变得温顺和蔼,见我回家尽会咧开嘴笑。
虽有句老话叫“江山易移,秉性难改”,但我从我奶奶那里,却看到了她性格的改变,我相信这是她人性走向成熟的过程,也是我奶奶能长寿的一个重要原因。只有你容得下天地,天地才容得下你,生命的存在须有一种平衡与达观。
我年幼时,奶奶时常穿着斜襟的青布袄,身躯瘦弱,背还有点微微的驼。直到现在,我一直认同奶奶穿的斜襟布袄,我觉得那代表着一种古老、一段历史与一种熟稔,也觉得我奶奶只有穿着斜襟布袄才显得更像我奶奶,才特别有亲近感。奶奶的时代,已脱离了裹脚时代,所以她有一双大脚,其大母脚趾边测的骨头还比常人突出,所以她一直要穿宽一点的鞋子脚才会觉得舒适。到晚年时,她的脚就很难穿一般的鞋子了。
我母亲说儿时的我,是曾祖母带我的,我常站在立箱里喊:“太太,抱抱我,太太,抱抱我。”而我奶奶在边生病的同时还有养蚕的活儿,那是为公家(生产队)养蚕。但我记得我很早就跟我奶奶睡了,我至今仍想不通的是跟我奶奶睡的为何不是我哥而是我,我比他小理应跟父母睡。约五六岁的光景,我不知是什么原因常导致我半夜跑床,也就是如果黄昏时我跟我奶奶睡,则半夜我会起来跑去我父母那里继续睡,如果我先与父母睡,则半夜会跑去奶奶那里睡。那似乎是我童年的一种自创游戏,而且不怕摸黑,每晚睡到半夜,然后自己偷偷起来,跑去另一个房间睡。无论父母如何规劝,都无济于事。这种游戏一直玩到我6岁那年春天的一晚我母亲生下我妹妹为止。从此,我就死心塌地地跟我奶奶与小姑一起睡了。那时,人多床少,只能三个人挤一个床,我与奶奶睡一头,小姑睡另一头,小姑经常故意挠我的小脚丫,我就哇哇乱叫,奶奶则不断呵斥小姑。那时三个人睡一个床也没觉得怎么挤,估计我一个小人儿挤一条缝就可以呼呼睡一晚了。就这样,我跟奶奶一睡就睡了十年,直至我十六岁念高中时,才离开奶奶去住读。
奶奶给我做饭的时间就要长得多,学前、小学五年、初中三年一日三餐所有的饭菜都是我奶奶做的,那时不管有多寒碜,饭还是能吃饱,但菜就不论了,有咸菜、咸带鱼、酱油汤,只要能下饭就行。奶奶不管有多忙,她都早早地把饭烧好,只要我上学一回家,就可以端起热腾腾的饭碗吃饭,下午放学后奶奶必会留一些饭给我们孩子做小点心吃,所以在那样衣食短缺的年代,我仍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当然衣是母亲照顾的)。最让我难忘的是初中三年,我择优考上了镇上的学校读初中,因家离校较远,我每天早晨得六点起来洗漱,奶奶就六点起来为我烧早饭,她从无怨言。寒冬腊月时,我们祖孙俩在闹钟声里摸黑起床,然后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洗漱与做早餐,我吃完一抹嘴就上学去了,奶奶则帮我细细收拾碗筷。奶奶用朴实的爱铺就了我上学的路,因此我得以顺利就学,直至考上大学。对此我从未面谢过奶奶,但我一直把奶奶的恩德铭记在心,并用慈爱的心处世与生活。
我相信爱是一种布施,更是一种传承。
我觉得我的爱心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源自长辈亲人,二是源自周遭自然。中年之前,我吸附着长辈与自然的爱,中年以后,我又陆续地把爱还给长辈与自然。我知道,那是爱的轮回,那也是我活着的最大意义。我用爱心对待长辈,并以爱的眼光触摸周遭自然,我在用爱实践我生命的意义。奶奶那么虔诚地吃斋念佛,其实她就在告诉我“活着,就是修行。”而我在中年修得的正果,就是懂得去爱,懂得打开心扉好好地去爱这个尘世的人、事与自然。
直到我生下儿子,奶奶就把她老年所有的爱递给了我儿子。我产下儿子从医院出来就回我父母家,其后一直由我父母与祖父母照顾我儿子,直至他上幼儿园我才把他接来镇上,而此后的寒暑假也仍在乡下度过。儿子幼时白天睡着时,我奶奶则会安静地坐着在床边看候,直到他醒来。我妈妈常要忙活别的事,而更多的是由我奶奶照看我儿子。等我儿子能走时,她就携着他去两个不远的姑姑家串门,我儿子总是兴高采烈,因为我姑姑总会拿些零食给他吃。记得有一年暑假,我、母亲与奶奶三人在 厨房间正聊着天,忽然我母亲问:“康康(我儿小名)哪里去了?”我奶奶说:“与小峰(隔壁伯伯家的孙子)一起钓鱼去了。”然后她又说“不要掉水里了,我去看看吧。”奶奶说完话站起来就走,她只走了半条田埂,就看见我儿子拎着湿衣服回来了。儿子果然落水了,是小峰一把把他从水里攥起来的,他还在他亲戚家借了衣服给我儿子穿上回来了。
可以说是在我奶奶寸步不离的照顾下,我儿子才得以顺利长大,但是奶奶至死也不知道他带大的元外孙考上了飞行员,否则她该有多高兴啊。奶奶,是孙女的不孝,所以没有设法让你知道啊。在你生命的最后两三年里,你既耳聋,又痴呆,我们很多事就不再告诉你了,你只守着一个房间与一张床孤独地生活。我们只料理你的吃喝,不再与你作交流,而你也不再关心家里的事与外面的事了。奶奶,你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回归一种本真,一种生命的本我状态,你几乎与这个世界不再相干、不再牵绊。
奶奶童养媳的性格,致使她一辈子都处于懦弱与畏惧状。最早畏惧威严、节俭与近乎吝啬的公婆,而后畏惧积极与先进的老党员兼生产队队长——丈夫,最后是畏惧勤劳与不苟言笑的儿子与唠叨繁琐的媳妇。我奶奶始终没有做过当家的主人,也就是她始终没有掌握过这个家的经济大权,没有经济地位的身份到哪里也是卑微与低人一等。可以说奶奶她一辈子都在看着家人的脸色过日子,故她的神情常显得顾盼与躲闪,或许她始终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奶奶的生命犹如草芥,虽卑微,却十分坚韧。她一辈子不善田地活,早年她在家纺纱织布,中年帮生产队采桑养蚕,晚年在家洗菜烧饭。她在家劳作一辈子,没名没利,默默无闻地操持一家的吃喝拉撒,把一帮子儿女与孙儿女拉扯长大,那就是她最大的丰功伟绩。到老年后,她以平和的心态处事,以吃斋念佛的心境生活,以爱与善良来播撒她心中的恩泽,因此上帝始终悲悯着我奶奶,让她享年93岁,寿终正寝。
2013年,奶奶,那是你逃不过的夏天。江南,酷暑,高温,史无前例,你就像一根枯藤枯萎在这个夏天,这个比你更年老的夏天。这么热的夏天,我无处可躲,到处看得见你的影子,我觉得那是奶奶你对这个尘世深切的留恋、眷念与关怀。
奶奶,我每一次给你吃的东西时,你总要念叨“留给你爸爸吃”,因为你知道你有一个生病的儿子,但你至死都不知你的儿子已瘫在床上,靠药物在维持他那神经错乱的生命。三姑夫说,奶奶你的走是为了腾出更多的寿命留给你儿子,或许你的潜意识一直很清醒。如果让奶奶你的走换来你的儿子我的父亲神智清醒,我想你一定会愿意,因为父亲是你唯一的儿子,也是你人生最大的骄傲,他勤劳、智慧、能干。但是父亲的大脑如今已经不可逆转,奶奶你现在只有护佑你的儿子,让他尽可能地存活于世,让母亲有个伴,让我们兄妹三有个父亲。只要父亲在,我们的根就还在,我们的家仍是圆满的,我们远行的躯体仍会皈依到父亲的病床前。
我相信,亲人的离去,只是改变了彼此之间爱的方式。奶奶,你的在天之灵一定仍会深爱你病重中的儿子以及健康的我们,而我们也会永远永远的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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