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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9日
院门一入愁似海。望着白色的墙,白色的大褂,晃动的蓝竖条人影,脚像踩在棉絮上,软软的没有力气。我承认我不是从小就坚强。小时候寡言少语,只有最近的玩伴也是唯一的朋友。那时候经常被她欺负,不敢反抗,不敢告诉任何人。一个人躲在离家不远的墙角哭,哭好了,若无其事地回家,平常的就像多做了一份家庭作业。邻居看见了两次,告诉了父母。父母将我狠狠骂了一顿,他们说:“你生来不是为了被欺负的,勇敢的还击,就算头破血流也不要害怕!”天下哪有这样教育子女的。那时候的我,很简单的认为,如果反抗了,我就失去了她的友谊,从此后,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直到那一天,她请了班上聪明漂亮的几个同学去她家做作业。那时候的家都是简陋的。一张一米见方的桌子靠墙一放,既是饭桌,又是写字台。无数个傍晚,我们在这张饭桌上一起游戏,一起写作业,这张桌子浸淫了我们满满的快乐。可是这一天,它显得太小了,实在承载不了那么多的友谊。我退到了墙角,等待被安排。最炙手可热的同学坐在了最宽敞的面墙位置,就连我的那位朋友,也谦虚的挤在了对角边。那时,我多想成为一只蚂蚁,挤在她们中间!可我是个人。实在无处可坐,朋友把我安排在了水缸边,那时候家家都有一个备水的缸,缸上两块板,一遮,上面可以简单的放置些物什。我搬了个矮凳,乖乖地坐到了旁边。水缸的左边放了几双船型球鞋,散发着奇怪的味道。我装着低头写作业,可是眼泪一串串滑落下来,落进木板的缝隙,与水混为一体。那时候,就想逃走。可是我又犹豫着,她难得请同学来家一次,不能让她为难,等过了今天,也许,她会对我说抱歉,也许,她会在意我的存在。那天,背着书包回家,小小的心里落满了悲伤和无助的期待。第二天,她继续邀约着同学去她家,我因为迫切地想知道在她心里的位置,所以说:“坐不下了,我回家吧……”“那好吧。”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心里的支撑就这样无声地断了。从此,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不再可怜的乞讨相伴。这段早夭的友谊让我知道,不合适的的感情,对于无力掌控的人,失落永远大于付出。
呆在单调乏味的病房,一个人又回到了童年的水缸边,只是这一次,我等待的不止是关爱,更是努力说服内心那个胆小软弱的自己。
夜色温柔似水,我的明天又会是怎样。
11月20日
一早,你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孤单的做各项检查。一直不喜欢用这种冰冷的机器来检测自己,像我这种身上自带小马达的玩人,肉体一定是损耗太多的。医生说我心脏缺血,如果严重的话,手术就有危险。我很孤单,很害怕。人生就像一场电影,我不要出个预告片就匆匆收场。没吃中饭,一个人抱着膝盖发呆。我的床位紧挨着窗,窗外是黄色的银杏和爬满藤蔓的小洋楼。本该美好的一切,现在看来却有无可奈何叶落去,小楼昨夜又经风的凄凉感。想着自己做的傻事,又徒增的这些敏感,将QQ签名换成了:二百五的脑子,林黛玉的心。这是我某一刻的真实写照。下午,知道我近况的朋友都给我来了短信和电话,阳光斑驳的照射进来,无论如何,我都要勇敢的去面对。有你们等着,陪着,我觉得意义重大。喜欢叫亲爱的,岂止是肉麻,也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的喜爱,直白的感情比暧昧和隐晦更阳光温暖。如果有朋友问,你这样会说,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呢?那你真是错了,相不相信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你若爱了,就是千真万确的。下午三点,公公来了电话,虽然只是简单的问候和安慰。七年前,医院近在咫尺,你却未来看我和宝宝一眼,七年后,你联系了最好的医院,一早就打电话来嘘寒问暖。原来,人心真的是可以捂暖的。
晚上吃了两片安定,一夜无梦。等待,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11月21日
7点30分,我被安排上第一台手术。主刀的是院长,成功是笃定的。昨晚睡得很好,朋友的祝福温暖了手术前冰冷的身体。躺在手推车上,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护工推着我经过长长的走廊,我默数着天花板上的顶灯,数到第二十七盏的时候,走廊两旁出现了一排穿着蓝色手术服的护士。她们夹道欢迎将我迎进了手术室。这里的温度很低,连机器都好像结了霜。护士进来又出去,我被绑在手术台上,只能仰面躺着,用余光扫射那些奇怪的仪器。顶上的手术灯像极了怪物触角上的两只眼睛,可笑又好奇的盯着我。我对视着它。她的眼角膜是蓝色的,眼底有着无数块反光镜面,应该是复眼。四周静悄悄的,连时间都被凝固,只有测心率的仪器有规律的响起,提醒这空间还有个血肉之躯的存在。
护士们进来了,麻醉师进来了。她看了我的病历,说了句,好轻哦。我很想告诉她,麻醉别过量,我是敏感体质,除了对酒不感冒,咖啡,茶对我的杀伤力都很大。想说又不说,注定是徒劳。麻醉剂慢慢注入静脉,奇怪的念头灵光闪现。很想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几秒。一秒,两秒……怪物的眼睛在我面前左右摇晃起来,还没数到六,我就进入了白光世界。游影说,那会我在手术的时候,做了个非常幸福的美梦,真懊恼医生打扰了我。所以我也一直对自己沉醉时的梦境有着各种版本的幻想。可惜的是,大概我真是药剂过量了,直到我被叫醒,梦里都没有一个主角。我只是沉浸在无边的冰窖里,怎么挣扎都出不来。黑暗中,你用掌心摩挲我的脸,阳光倾泻,我醒过来了。妈妈扑过来说:“宝贝,吓死妈妈了!”我努力了很久,也只是翻了下眼皮,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日落西山。爸爸抚摸着我的脑袋,我虚弱的说不出一句话。挂的是收缩的药剂,我是被疼醒的。身上盖了两层棉被仍觉得冻得像冰棍。“疼,疼!”我只能,也只会说这个字。医生给我打了止痛针,又一次跌进梦里。这一次,我真的看到了,那是个真实的梦。十二年前,父亲突然得了脑溢血,断了如日中天的事业,连生命都被威胁。他在病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医生做了非常大的努力抢救。刚醒来的时候,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但他会吃饭,先把白饭吃了,再吃菜,谁都拗不过。帮他把菜夹了放在饭里,他会固执的挑出来。父亲之前一直说,先苦后甜,甜感倍增。当浮华褪尽,生命变得虚弱,习惯与本能融为了一体。看着他茫然的眼睛,心痛的我很想钻进他的脑子里看看他的真实想法,体会他那一刻的心境。父亲出院后的那个傍晚,晚饭后母亲带着父亲去散步,我上楼洗澡。某一刻,房中的电话铃声大响。那段日子实在是受了很多的惊吓,我箭一样弹出,光脚冲进房中去接电话。家里全是上了漆的木地板,在门口拐角处,脚下一滑,我重重的摔倒了,后脑勺在地板上叩出了火星。天旋地转,但我清醒地接了电话,又艰难的跑回了浴室,水龙头打开的那一刻,我昏迷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是一叶白纸。白纸上只是记录着我的名字,我的父母。其他的,任我百度搜索,都查询不到。也许忘记了太多,我茫然更多于恐惧。收拾好一地狼藉,静静等候父母的回家。门锁打开的一刻,我哇的哭了。我说:“爸,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了……”素日胆小的妈妈这次没有大呼小叫,也许这段日子练就了她的镇定和坚强,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女儿,不怕,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那时候的父亲,真真切切还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他却像之前一样做了最快的判断和决定。我们三个相扶着去医院,彼此安慰着。那时我就知道,有他们两个,我就不会害怕。去医院做了CT,医生说我是轻微脑震荡,失忆应该只是暂时的。大家的心放了下来。现在医生的话对我们而言就是金科玉律,就是强心剂。等记忆慢慢恢复了,我就在想,那一刻,菩萨一定是听到了我的默念,清醒的感受远甚于苍白的忘却。要感恩那些伤害或感动我的朋友。但是伤害有一次就够了,快乐毕竟远胜于痛苦。
今夜的我很虚弱,但我在梦里经历了万水千山。
11月22日
昏睡第二天,全身酸痛。医生说是术后正常反应。下午拔了导尿管,很想快快好起来,迫不及待的要起床。咬紧牙关,摒住呼吸坐了起来,地震的感觉排山倒海袭来,眼前的门窗似乎要将我压倒。脸色煞白,一头栽倒在床。母亲一声惨叫,想要扶我,又压住了我的伤口,我发出末日的哀嚎。老天,请不要一再地用撕裂的痛来提醒我生的重要吧!我敬重一切,包括生,老,病,死。
朋友还是会给我信息,虽然你们和我一样清楚,这只是个不大不小的手术,这么费心地给我问候,只是因为在乎,我也一样在乎你们。
11月23日
今天恢复得很好。爸妈回家了,留下你做特级护理。你纤长柔软的手指更适合给我按摩疼痛的身体。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你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抑扬顿挫的念仓央的情诗。因为害羞,你将声线压到最低。什么都听不清,我说你像在念经,你说仓央就是个大喇嘛,这样才符合他的性情。躺在病床上,一人一个耳机听广播。更喜欢听广播里的音乐,未知让人有新鲜感,不可逆转则更让人珍惜。好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同做一件事了。你一直埋怨我将你忽略了,这一次,我紧贴近你。精神一刻好过一刻,晚饭时你心血来潮,竟然叫了啤酒和小炒,病房里也变得喜气起来。你用手机拍了我蓬头垢面的病服照,还说这是史上最美的病娘。原来,只要有心,生病也可以变得温馨。
11月24日
早上十点,公公婆婆带着儿子,风尘仆仆赶来,保温杯里装着温热的鸽肚汤。好几天没有吃到家里的饭菜,饭店的外卖总是多了些油腻,少了些精细。熙熙带来了他做的小手工。他说:“妈妈,想你的时候,我就折一只小猪。这两个小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你自然不会说将思念折进纸缝这类套话,妈妈就喜欢听你说,我们大手牵小手,一起去赶猪。
有时候明知道是一件费心费力的麻烦事,仍然纵容你们去做,一是因为仗着有你们的关爱。二就是为了有更多的理由去对你们好。
缘深缘浅,每个人机缘有别,如果在相遇的时候,我们都彼此抓紧些,是不是就能在对方心里停留更久,更深刻一些呢。
秋光明媚的日子,我起身,沐浴阳光。
11月25日
雨打芭蕉,风吹梧桐,落叶黄了一地。从窗口能看到马路的一隅。今天清风细雨,吹得老上海的街头秋意深浓。这一区有很多老外,自然也多了很多异域风情的餐厅。瞒着医生护士,你带我溜出了医院。我们找了家家庭式的法国餐馆。紫红色的胡桃木家居,错落有致的明黄色吊灯,优雅帅气的法国侍者,将这里点缀得迷人,精致。菜单只有英式、法式两种文字。我们俩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开口,就怕一连点上六个汤。连猜带比划,终于搞定了前餐,主菜和甜点。等待的间隙,环顾四周,这里都是外国男人带着中国女子。觥筹交错间,仪态万方,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或法语。只有我,穿着一袭睡服。身上的伤口还没好,纱布和胶带将我修补得像个被扯坏的布娃娃。临出病房,还特意给自己画了一个妩媚动人的红唇,来表达我对上海人民的尊重,谁想一不小心,就损害了全中国人民的形象。快结账的时候,你突然问我,点菜时你确定是人民币不是瑞士法郎?我笑得伤口都要裂开。即便是法郎又如何?你手无寸铁,我力不能缚鸡,难道还想吃霸王餐不成?可曾记得,九年前在上海吃的那顿晚饭,我们在黑夜里狂奔,丢了过去,丢了联系,也丢了面对明天的勇气。于是,我们又回到过去。现在的我们,可还会念到过去?相信我们都还记得。你说:“你是个真性情的多情女子,什么都好,只不过生了自由灵动的个性,偶尔的不小心会伤害到我。我是个真性情的专情男子,什么都可以放下,却放不下你;谁都可以辜负,却不能是你。”再澎湃的爱情沉淀到最后,还是会波澜不惊。但是大海在。
饭后,我们相扶着走在梧桐落叶的便道上,步履缓慢。你是因为太饱,我是因为伤口未好。看到有公车停靠,我拉着你上了车。在城市的风景里行走,不必担心迷路,不用在意归途,我们有大把的好时光来挥霍幸福。车厢里弥漫着甜蜜的奶茶香味,从这里看上海,真是座迷人的城市。下一次,让我穿上旗袍,陪你再走一次。
管他老不老,我们都要疯狂。
11月26日
拆线,出院。蛰伏两周,天地伴你共闯。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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