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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相 写这,不是说我懂手相术,我只是觉得,在自己的手上显示着人生经历的印记,它引我怀旧,令我回味。
伸出我的右手,就能明显看到掌上中指和无名指下方有两块淡黄色皮肤增生——老茧。多少年没从事体力劳动了,但是长期以来,我把它剥了又生、生了再剥,没用,它还是那样顽固地驻扎在我的掌上,意欲同我身体的其它部分共生死,它在提醒我:别忘记,你曾经是个“知青”。沿着老茧往中指上看,就会发现中指指尖一段明显向无名指偏折,关节有点变形,这是我长期执笔的结果,也算是作为文化人的一个标志吧。
这就是我手上的两个“相”,它是怎么到我手上的呢?
先从掌上说起——
六八年,我插队在梅堰公社红星大队(现在归属平望秋泽村),它像半岛一样伸入北麻漾中,是乡下的“牢角底头”。那里田少人多,因而全大队没有一头耕牛,耕种田地全靠铁搭来翻。——至于用上拖拉机,那是后来的事。翻田是男劳力的活,下田后,众人一字排开,一齐向前推进,谁快谁慢,一目了然。这是“全劳力”展示实力的时刻,这种场合中谁显示的能力强,在“大寨式评分”时话语权就多,气就粗,喉咙就响。所以,干这活,谁也不偷懒,常有默默较量,胜似比赛。
当年队里文化人极少。我下乡才一年多,就当上了农村民办代课教师,在秋泽村上教戴帽子初中,俗称“赤脚教师”。因为仍拿着队里的“工分”,还是农民中的一员,待到学校放了假,便和学生一样回生产队劳动。一次农忙中翻田时败走麦城的记录,深刻地留在脑海里,也留在手掌中,继而形成一“相”。
那年学校一放暑假,我便随社员一起出工,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双抢”大忙时刻,生产队长一声吆喝,作为主力军的男劳力一齐上阵翻田。夏天翻田和春季翻田不一样,春季翻的是麦田,田板是干的,用的铁搭叫“长刺”,不太费力;而夏季是割了前季稻后立马种后季稻,田里泥土未干,故翻的是水田,农民叫“夹水翻田”,费力得多,用的铁搭叫“满锋”。 “满锋”落地,田板表面的泥水就溅了上来,众人一起挥舞,但见泥土在铁搭下翻转,身后留下乌黑;水花在阳光下飞溅,身前银光闪闪,真有一番“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的热烈景象,但是一班活下来,个个都成了浑身湿漉漉的大花脸。
那天我夹在老农民之间上了阵,自然是不甘落后,紧紧跟上,但不久,差距出来了。二十岁的小青年那,被甩在后面丢人呀,我顾不得擦脸上的污水,使尽浑身力气追赶,没用,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最要命的问题还是出在手上,翻田过程中两个手掌在湿漉漉的铁搭柄上摩擦,很快起了水泡,紧接着被磨破,尽管咬牙忍痛坚持,怎奈无力回天,差距还是越拉越大。直到先头部队中有人锄到田头,转头回来翻第二行时,发现落在最后的我因疼痛而动作走形,一位老农关切地对我说:我看你不行了,还是到稻场上去帮帮忙,歇歇吧。我虽羞愧难当,但还是如获大敕,回上田埂。这才翻开两手一看,呀,十多个水泡,有的圆鼓鼓的,有的已经破瘪了,还有皮都磨掉了,露出鲜红的肉。稻场上一位大爷见我败下阵来,非但没嗤笑我,还满有人情味地看着我的手说:哎呀,我干一辈子也没这么多泡啊,瞧你这捏笔的手,太嫩,那能干这活呀!我顿时觉得好温暖,也好惭愧。我来到举目无亲的村里,在这个凭农活、凭体力说话的世界里,农民对我真的好宽厚!我在生产队里,既无技术,又少体力,成为丑小鸭,却分享了他们的口粮,他们对我另眼相看,从不苛求,还评了我不低的“工分”,当了“赤脚教师”后,竟拿了相当于大队副书记的工分呢!
此后,我吸取教训,平时注意多磨练双手,自留地上多翻翻土,临近农忙放假时,多做些捏杆的劳动,让手掌适应些。但每当投入农忙劳动,手上还不时地磨出水泡,当然数量再也没那么多。正是这样,手掌上的水泡在近十年里来了去、去了来,反复不已,于是形成了老茧,并且扎了根,尽管三十多年不干农活了,它还保持那份顽固的记忆,意欲与我相伴终生。
接着说说我这变形的手指——
在下乡前的文化大革命中,我掌握了一项小技术,用“铁笔”、“钢板”刻蜡纸,还能够刻出标题大的实心美术字,这在电脑打印技术普及之前,可以说是一项谋生技能,这个技能让我在农村教书时也派上了不少的用场。由于刻得还可以,能者多劳,还不时被叫到公社去刻材料,考入师范读书时还帮老师刻讲义,此后的三十年教育生涯中,又刻了近二十年的考卷和教学资料,直至此项技能被淘汰出局。同时被淘汰的还有用复写纸誊稿纸,书写时下笔要力透数纸,也频繁运用。而这两种书写,要求手指手腕都要下大力,日子久了,我在平时书写中也养成了下手很重的习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不知不觉中,书写时吃分量的中指关节就变了形,生成了我手上的又一个“相”。
观罢手相,无需盖棺,即可定论:一个充满泥土气息的教书匠。
盛泽老年大学 王钧谟 2016-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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